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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
    天擦黑时,楚天才回家。他脸上一如既往地充满着忧虑,但说话平静,不见新愁。看来,卯生的情报是准确的,楚天等人并没有发现稻谷被盗之事。

    只是,这更令秀章感到哀怨和惶恐。仓库的粮食,入仓时账上有数。一旦苟步文嫁祸得逞,仓库的粮食势必重新盘点。那时,谁知道将盘出多大窟窿?她哀怨的是楚天和冯吉子等人,竟是如此大意,如此玩忽职守。如此如此,若真被苟步文“栽”了下去,也活该是报应。只是苦了这一家人。那时最轻的处理,也将是批斗和赔偿亏空地代人退赃。可是这一人一天二两不足的毛谷子,再赔再扣……那实际,不就等同将这三个孩子,这一家五条性命全部葬送进去了吗。想到此,她不禁周身抖动了一下,脸色也骤然煞白。同时她警觉地想到:今晚的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。

    看看秀章的脸色,楚天惊问:“你,咋啦?”

    “噢,没啥。我想问你,黄豆的事,还没有人晓得吧?”

    楚天似嘘似叹地“唉”了一声,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楚天的表情,说明一切都还在平静之中,没有打草惊蛇的迹象。这让秀章心情轻松了一些。她转向卯生,轻轻一点头。卯生顿时明白,这是母亲向他发出的今晚应该行动的信号。这就意味着今晚要战斗,要同那麻家伙一较高低,一决雌雄。他一阵喜悦,心又咚咚地跳。

    楚天开始抽烟。他的烟袋,烟杆有一尺多长,紫竹材质,上有九节。据说这是吉数。只是他的烟嘴、烟锅极其普通,而且黑不溜叽,像很久没擦过一次似的。看得出,他平常处事马虎而又不太讲究。

    楚天抽过两袋烟,起身燃灯,领工分票的人也开始陆续地来。不多久,窄窄的火炉房间很快便挤满了人。先来的人不太客气地抢占了座位,并努力地挤着,就着煤火炉子围成一个圆圈;一双双伸不太展的粗糙的手,五指朝上地并排着一齐盖向火炉,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伞状。后来的人无座位,于是便插笋般地相互挤着,站着,如此也暖和。

    秀章仿若永久不变地坐在老地方,也是火炉旁最佳位置。她座下是一把形似虎皮交椅式的大草椅。这草椅是稻草编织物,满身花纹相互扭结,光洁漂亮,厚实别致;草椅高靠背,有扶手,坐着舒坦也暖和。她是从来不为人让座的,也从来无人敢接受她的让座。而且依然是永远不变的,凡进来的人,无不争先恐后的亲昵地同她打招呼。这招呼用词精练,一般都是:“幺婶”、“幺奶奶”,抑或“表婶”、“表奶奶”,一概没有下文。但这简单的称呼之中,一律包含着真挚与尊重。

    有叫必应,语言也稍显丰富些:

    “噢,你来了?快坐。”

    “呃,是你?没座了,站着?”

    “站着。”

    站着者甜甜地答着,答得那么由衷,答得那么感谢。

    秀章庄重而温和的脸上永远是微笑。这张脸,这种笑,让肝火很旺的人发不出火;让很多脏话连篇的庄稼汉们,极力收敛,憋出些可爱的文质彬彬。人们面对她时,尊重之余,总有一种肃然起敬感。

    母亲在人们心目中,为什么能有如此地位?为什么能嬴得如此尊重?若干年后,卯生稍显懂事时常想:这大概就是人格魅力。

    领工分的人已经到齐了。楚天却一直与人闲聊天,没有发工分票的意思。这是在等队长。也是白麻子独揽大权以来的新立的老规矩。

    白麻子自感尊贵无比,而又极好显摆,非要等人到齐后,才肯姗姗来迟地出现。好像不如此,不足以显示她的忙碌和重要性。尔后便居高临下,不可一世地问问这种情况,问问那件事情;再后便酌情逐一地点点头或撇撇嘴,该批评的批评几句,该表扬的也表扬两句。但有一点,她说“该”就该,不能违抗,无可争议。最后是分派明天的各自工种,明天的任务,再后才能开始发工分票。

    门口,一声无痰轻咳,大伙即知苟队长大驾光临。今天,她比平常来的稍显早一些。

    于是,已经很挤的人们,又自动拼力地挤,挤出一条小缝儿,算是为母队长的鸣锣开道。

    条件有限,人们无法肃然恭立,但有此却也算夹道欢迎了。于是白麻子就笑,也就挤。挤时,她常是一手护着屁股,一手像喊毛主席万岁那样向前举着,一步一挪地向前移动着。

    在卯生眼中,白麻子今晚比较过去,不仅来得早,仿佛挤得也急火些。

    当白麻子挤到光线最亮、也算最突出的地方时,停下了。她两眼环视一周后,仿若漫不经心,并似是无意地在冯吉子和楚天脸上停了一瞬。然后,她清清嗓子,一撇嘴道:

    “来晚了,让大家久等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晚,不晚。”

    有人拍马。

    白麻子不屑、轻蔑地一撇嘴道:“这是啥话?晚了就是晚了。晚了,说不晚,哪是个啥名堂呢,啊?做人要有原则,要正派。现在,啊,我简单说几句就走。大队上有个碰头会还在等我咧。”

    稍停,她麻脸忽然一黑道:

    “今天在小沟窖(种)洋芋的,啊,太不像话!一大天,几十个人,屁股大一块,磨洋工咋的?嗯!楚天幺大,你给我记着,凡是窖洋芋的,今天每人扣两分。谁有意见?啊!”

    沉默,人们敢怒不敢言的沉默。

    “没意见就好。以后要注意。下一个事,我想问下冯吉子表叔,今天分粮的时候,有啥情况没有,嗯?”

    冯吉子一怔:“没,没啥情况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情况就好。我是问有没有扯皮占经的。”

    白麻子黑脸松动了一下。旋即,又似很随便地问道:“有些喂牛户反映,说牛词料该发放了。我没表态,因为上回发牛饲料时说好要管三个月嘛,啊?哪就这快地喂完了?咋就这么乱坏规矩?今天,该没有人去闹经、去添乱吧?”

    一涉及到黄豆,冯吉子一阵紧张。嘴张了几张,也没吐出一个字来。楚天一惊,慌忙摇头说,问是有人问过那事情,但一是队长没有发话;二是下午的时间太短,光分口粮已够很紧张,没有时间搭理喂牛户,也就没添啥乱了。

    白麻子居然一笑。说楚天等人能坚持原则很好。至于时间紧的问题她是有责任的,是她为了抓生产,把时间安排得太紧了。又说关于牛饲料问题,就算是时间到了,也能多坚持十天、半个月呀。牛毕竟没有人这么娇贵嘛,牛不像人,晚他娘的一天分粮都不行。白麻子骂过一句,似乎很解气地撇了一下嘴。接下即简单地分了一下明天的工,便说她忙着去开碰头会,走了。

    卯生一直贴墙站在母亲身后,白麻子整套表演,他全看在眼里。心里骂:狗娘养的,够鬼气够谨慎了。但他更佩服的是母亲。母亲不仅将今晚行动计划安排得非常缜密,而且将对方的防范心理,以及行动步骤都估计得入情入理。白麻子刚才探究虚实的表演,几乎与母亲估计的丝毫不差。但同时,他也感到了白麻子办事滴水不漏的狡猾性。面对如此对手,今晚能否有把握地稳操胜券?他有些忐忑不安。

    下面,白麻子如果真按母亲的指挥棒走,或说母亲料事无误;那么,白麻子现在急于要办的事就是去揭封条。干那活儿,过早过晚都不好。按时间计算,她现在赶去正是时候。

    当白麻子刚一挤出门时,卯生便附到母亲耳边问:

    “我去?”

    秀章微微摇头,两眼朝门口睃了一下。母子俩同时发现,白麻子果然正鬼鬼祟祟地探头朝内看。室内有人开始嘀咕,说今天两分工票罚得太冤枉,又说母队长今天发神经。楚天则大叫莫吵,说是开始发工分票。

    再看门口时,那颗鬼祟的脑袋不见了。秀章回头示意儿子。卯生立刻明白了这是行动命令。他一身小汗才挤出屋子,一路小跑,直奔后山,绕道去粮仓。

    按母亲分析,白麻子必走西边河坎那条路。因为,那条路有四分之三是少有人走的安全地带,剩下一段虽有居户,但她可迅速通过。若万一遇上人,她也可以夜访农户的名义,堂而皇之地混过去。卯生与白麻子各走一条道,两者相比,里程不相上下,但卯生这条路却需盘山蛇行,极不好走,自然要比白麻子晚到粮仓。

    因此,他拼力加快着速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