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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    楚天干活,底分九分。其实不值。因为十分底分的壮劳力,能挑大糞上山下田,他不能;别人挑煤,-挑能挑两百多斤,他拼命只能挑八十余斤。但近年有人为他拍马,说他拿工票九分很值。因为这年楚天当上了记工员,又兼粮食仓库监管员。

    记工员,不必讳言,暗中实权大于队长。队长说惩人工分,哪怕雷霆万钧,只要记工员笔下留情,顶得过你与队长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老半天。当人想混工分时,他笑笑,点到即止,保你一个人格不受损伤,落得息事宁人,这也能算恩德无量。而粮仓监管员虽不上品级,却必须是黒脸角色,必须公正无私、刚直不阿者当。胜任者,自然令人内心景仰、崇拜。

    粮仓监管员管仓库。队上毎次分粮毕,由粮仓保管员上锁,监管员加封条。

    这封条,是两张三指宽两尺长的白纸条。纸条上有楚天亲笔大书的“年月日封”,并且煞有介事地盖有他的朱红印章。尔后,像给粮仓判死刑-样,在那双开的厚厚粮仓大门门页之间,居中贴上剪刀式的一个大×。

    到下半月分粮时,调个顺序,首先由楚天验收封条;察看封条是否完好,有无破坏。他干这活很认真,很仔细,比那监斩官刑场上“验明正身”还要认真,更负责任。当他确认、确定无事并亲手撕下封条之时,这便标志着此前粮仓太平无亊。否则,这何家沟必将天下大乱。涉及儿女百姓几百口人吃饭的大问题,性命攸关,其严重性自然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楚天为人公正,疾恶如仇,处事的确有几分黑脸包公的味道。人们放心,全票通过,抬举他作了这个类似监察大臣的官儿。当然,谁都知道这差事不是官。但在如此饥荒年景中,这个不是官的“官儿”,在一方百姓心目中,倒是位高爵显,十分重要,比那中央大员更值人寄厚望与爱戴。所以,工分票给他个九分底分之“高薪”,的确无过,似乎很值。

    楚天也的确不负众望。自他上任之后,几百人感到了安宁,睡得也踏实了。俗话说,不怕荒年饿死人,只要大家吃得匀。吃匀了肚子服气,情绪平静,似乎饿得也就平稳些。

    楚天受命之初便受公推,他不仅监管粮仓而且监秤。倘若粮食保管过秤时饿眼昏花,-时错看了星星,给某人多了个三斤五斤,他便笑喊退下来;再遇保管员一时不高兴,抑或忽觉柿子较软时,他便怒从胆边生,呼叫补上去。于是,人们更加十分敬重他,恨不得在他“很值”的九分之上再加九分。

    不过,这都是大人们的亊,卯生没兴趣。

    卯生从未到过粮仓。今天分粮这会儿他来了,说是闲暇无事,来看看热闹。一看才知道,生产队并没有什么标准粮食仓库。所谓仓库,是在人们称作“高头院子”的院子中借用的三间民房。

    据说,这三间房屋,过去是伪区长的西厢房;现在楼上楼下收拾得却也很严实,作粮仓倒也很像那么一回亊。仓门一锁,除老鼠,人是无法进去的。

    “可是那黄豆,”卯生心想,“是怎么岀去的呢?”

    粮食保管员叫冯吉子,共产党员,土改时期当过民兵。他为人有几分炮劲,处亊却吭吭哧哧没主见。但主体上看,他又不失为一诚实的好人。按辈分,卯生称他作表叔。

    冯吉子很喜欢卯生。他像其他喜欢卯生的邻里们-样,叫卯生的时侯,总把“生”字略去,简约地昵称作“卯卯儿”。而冯吉子与众不同的是,他叫卯生时,将“卯卯儿”一词词尾的卷舌音念得很轻很柔,显得十分亲切和喜爱。

    来分粮食的群众,阴一阵阳一阵的,有时一来好几个、一大群,有时好久不来一个人。毎这时,粮仓中便只剩下会计、保管和楚天,相互闲聊天。抽到机会,卯生走近冯吉子问:

    “表叔,队上的黄豆呢?”

    “黄豆?”冯吉子疑惑地看看卯生:“你问黄豆做啥子?”

    警惕性蛮高呐。这人是不是心中有鬼?卯生不无怀疑地盯着冯吉子,好一会儿才说道:

    “我想看看。”卯生忽觉说法不妥,又补充道,“我想找几颗黄豆做偏方,我感冒了。听说吞几颗生黄豆能治感冒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冯吉子笑笑。他转身走几步,走到屋角板桶边时,拿下板桶上什物,一掀上盖的挡席,然后探头-看,忽然,他于惊诧中愣住了,继而脸色煞白,好几秒钟后,才突然惊叫道:

    “天哪!黄豆,黄豆咋只剩这么点点儿了呀?啊!”

    会计、楚天闻声一齐扑过去。卯生也挤了上来。果然,板桶里仅剩大约有二三十斤黄豆。据他们知道的,这可是十多条耕牛的半年饲料、好几百斤啊。这是咋回亊?卯生看看父亲,又审视般看着会计和保管。他在他们脸上发觉的是疑虑,是惊恐,但看不岀做作。他心中似乎有些谱了。不过,他仍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保管。他忽然觉得,这位平常亲切叫他作“卯卯儿”的人很可疑。因为粮仓钥匙就在他身上;因为有人问起时,他才发现有问题。俗话说,“屁股上挂钥匙,所管哪-行”?保管保管,保而未管怎么说得过去呢?是不是他同芶步文一道狼狈为奸,监守自盗?

    卯生当然不怀疑自己父亲。这不仅因他熟悉父亲为人,而且自己家里没有一颗黄豆才是铁的亊实。至于会计,也不应是怀疑对象。因为何家沟能用的文化人太少,会计是从外队聘请来的,家住很远,非分粮食不来,他少有作案机率。

    “赶快报案!”会计第一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地叫。

    “……对,赶快喊队长”

    保管第二个说。说的犹豫,勉强。

    “唉——”楚天沉重地叹了一声,“这下,我们都难逃脱干系、要受牵连喽。”

    卯生觉得父亲的声音很悲凉。但父亲也同意报案。

    报案前,自然要先通知队长。

    何家沟这时的队长早已不是冯队长了。因为去年他抗不住饥饿,私分过粮食,又与人同伙偷杀过农场一头猪,故被撤职了。取而代之的是原妇女队长白麻子。白麻子任队长未经选举、未经任命,是她本人自觉性地以副代正,颇有以“二寨主”身份顶替上来的味道,以致不少群众私下常嘀咕。

    不过芶步文白麻子心胸豁达,她才不管他娘的什么正式非正式,在她的感觉上,她就是何家沟的总统,她就是太上皇,其威风其嚣张大胜过去,已经达到了乡间一霸、人人切齿的地步。

    “我说,”卯生突然道,“你们暂时不能报案。”

    三人一愣,目光唰地转向卯生。忽然间,他们仿佛同时想起:今天这亊,是因这小家伙引起才发现的。难道他知道些什么蛛丝马迹?三双眼睛由惊诧变得疑惑。

    “小老弟,”会计摸着卯生的头说,”你是不是晓得了一些啥子?”

    卯生迟疑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冯吉子“嗨”了一声,想想,又试探性问:“卯卯儿,你的意思是?”

    卯生看看父亲,见父亲没有制止他说话的意思,便斗起胆量说:

    “我觉得这亊有些怪。封条没撕,锁子没有砸,墙上没有挖洞……怪不怪?”

    “尽你娘的屁话、空话!”楚天生气地骂了一句。他心情不好时总爱骂人。“表叔他是问你,你说的暂时不能报案,是啥意思。”

    卯生脸一红,自己也感到答非所问。于是又说:

    “我是说,一报案,亊情就敞开了。一敞开,大家紧张,群众激愤,你们三个人一个也跑不脱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,是啊,那……那还不撕碎吃了我们。”冯吉子声音发抖,头冒细汗,似乎十分害怕。

    “那,不报案我们又跑得脱?”会计担心地摇头。他一脸惶惶,头上也冒细汗,显然是个胆小人。

    卯生坚持说:“暂时不报案,你们还可以冷静地想想,也可暗地里查查。说不定还能想岀或查岀些啥名堂。不然你们想想,那麻家伙阴阳怪气,浑身是经,她会把亊情煽乎成啥样,她会饶过你们?”

    三个人哑然无语,都不作声了。显然,他们都在回味白麻子那歪头撇嘴的神态,思考她的厉害,估摸着母队长将会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罪名和处罚。

    “可是,知情不报总不妥吧?”会计仍然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“那,”卯生不屑地瞪了会计一眼,“你们就,就不能当作——今天没有发现啥吗?”

    “我看,卯卯儿说的有些道理,我们暂时不能报案。你俩再想想?”

    又是冯吉子保管第一个说话。卯生不由又多看了他两眼。不过冯吉子的提议,竟然得到了楚天和会计的点头默认。又有人来称粮食。冯吉子等三人立刻强打精神,心慌意乱地忙开了。直到分粮结束,他们才再度聚拢叽叽咕咕,商量了好久。卯生远远看着,他发现,诺大三位汉子的商议,最终还是以他的意见为意见,别无高招。

    锁门之前,卯生在仓库内转了-圈;他留心察看着各种粮食体积,又在今天分粮的稻谷堆边,悄悄做下暗记。然后,他随大伙走岀粮仓,看保管锁门,看楚天贴封条。

    粮仓门上用的锁,是当时市面上最新流行的甲等货,很大,恐怕足有一斤多重。人们叫它“将军不下马”的锁。这种锁,除钥匙外,几乎无法打开。纵使砸,也很难奈何它。

    保管锁好门,楚天即刷稀浆糊,贴封条。浆糊是面粉熬制的,他刷得很匀,很宽;封条是-种叫竹簾纸的白色纸,较厚,纸质较脆。楚天操作得很认真,封条糊得匀匀贴贴,湿润润的,沒有一点气孔气泡。如此看来,只要封条一上门,无论早和晚,无论封条干与湿,只要锁一开,门-动,神仙也难保证封条的完整性。

    “谜啊。”卯生嘀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