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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    升学通知书送来了。

    是何秀全老师特意亲自送到家中的。他无比高兴地说,卯生于七星完小考了个总分第一名,语文竟是满满的一百分。罗文西也考取了,只有曹克明转去读六年级。

    大喜临门,父母十分高兴。这年月的兰山小县,中学生好像很了不起。何家沟更是凤毛麟角。邻里称颂、羡慕,家中喜悦程度决不亚于日后出个研究生、博士生。

    这喜讯是何老师送来的,这中学生是何老师培养出来的,论情论理,今日都该盛情招待老师。可是举家喝的是食堂中打回的米汤,米汤中还拌和有野菜……尴尬中,卯生忽然想起桂花树下吃过的包子。心急情切,抽空儿,他钻进屋里翻箱倒柜,希望能让老师吃碗面条,或者是两张软饼,可是他失望了。当惊动母亲时,他才知道桂花树下的包子,是母亲用她所剩不多的嫁时物品中的一只银戒指,外加一块水头很足的上好翡翠佩饰,从食堂保管手中换回的二斤半面粉。

    ——若干年后,仅那块翡翠佩件当值十数万。这恐怕是天下最昂贵的面粉了。

    父母搓脚搓手,他们除对老师说了很多感激话外,便是拼命致以歉意。何老师仿佛生来不会说客气话,他只心领神会地笑。临走他又再三叮嘱卯生,要他到中学后,千万注重充实基础。卯生送老师走了很远很远,最后相互依依不舍,挥手惜别。

    这一别,除偶然一次外,卯生再也没有见过何老师,直到三十年后,他才获悉何老师已是省高校教授了。他为老师骄傲,又常于心中为老师祝福。

    卯生上的是兰山第四中学。四中设在距县城三十里远的司家祠堂。

    一到四中,卯生的学习成绩便渐渐垮了下去。除语文他依然在班上遥遥领先外,其它多科都仅在及格线上徘徊。这时,他才真正领会到了何老师那“基础薄弱”之说。本来,就像上楼梯一样,少了两级台阶的“跳级”,那只是游戏似的一跳,不能持久,不能巩固。升学时那所谓的第一名,那也只是得力在复习提纲上的死记硬背而已。难怪可敬的何老师当初有“福兮祸兮”之叹了。

    不过,或许因天赋,也许是因饿肚子造成学生成绩普遍下降的原因,卯生才有幸在全班保持了一个中等偏上成绩。但这成绩,不仅与他不甘落后的个性水火不相容,同时他知道,事物都有两极的可能性。眼下这成绩犹同分水岭,要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追上去,要么稍作懈怠便会一泄千里地滑下去。

    是追是滑?

    看似简单的选择,竟困扰了他很久。追,不仅基础薄弱艰难倍增,更苦的是腹中空空,饥肠辘辘;这种追,需要付出双倍努力、需要莫大的决心与毅力。滑,自然轻松,双眼一眯,管它是岩是崖,顺势一滑,听其自便罢了。但在他艰苦的选择中,他想起了何老师的语重心长;想起了母亲的辛苦与期盼;想起考试时那阳光明媚的一天,想起桂花树下那无限幸福的情景……他的嘴唇,被自己慢慢加力的牙齿终于咬破了。最后他咚一拳砸在桌上,决定追。

    从此,卯生每天在饥火烧肠中,至少比别人要多花二三小时补习基础课。这是艰难的选择,更是艰苦的历程。

    饥饿日盛。上课老师有人晕倒在讲台上,学生们饿得伏在课桌上嘤嘤地哭,躺在板凳上像殃狗一般睡,每日早操坚持跑到最后的只有三五人。第四中学在饥荒中艰难挣扎。终于,好歹熬过了一个学期。

    期末考试,卯生拼尽全力,也只与人并列于全班第四名。想起小学四年一直永远的第一名,如今却屈就第四、第五,他哭了,哭得很痛心。

    不过哭虽哭了,但他心中有谱:与过去相比,基础的确是过硬了很多。期中考试后的两个月来,已由原期中二十七名猛跨了一大步,直令班主任也伸出了大拇指。

    由此,他有信心和决心,下学期拼死也要夺回他认为本该是他的第一名。

    然而命运的安排,卯生的雄心付于东逝水,留下了永生遗憾。

    放假前学生大会上,校党委张书记突然宣布:根据上级指示,第四中学撤办。所有学生,下学期分别转到县一中、二中就读。卯生的名字在县一中。

    寒假不久便过年。除夕这天,楚天在门上贴起绿对联。因为卯生的祖母于这年九月去世。这个年过得很悲凉。这倒不全因家中少了老奶奶,而是饥荒进入高峰。原来人均日粮二两毛谷子,又锐减四分之一。食堂里,连大个子大师傅也说他饿得爬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正月,人民食堂被迫解散。从此,父母一直在商议卯生读书的事情。然而每次商议的结果,都是母亲哭泣,父亲叹息,一筹莫展。

    因为食堂解散时,冯队长已经明确宣布:集体粮食很紧,三月春荒难过。所以原外调人员,凡原由集体照顾性转粮的一律停转。这其中也包括寄读的中学生的特殊转粮。

    四中已读过的一学期,是根据上面有关精神,由集体每月按十二斤大米转拨到学校的。如今停转,虽是土政策,但县官不如现管,何况集体无粮是事实,谁人管得了?如今停转粮食,就意味着卯生进城读书得从家中带粮食。可是,家中五口人(思灿出嫁了。贤昆已偷跑去修丹江水库,目的如同“投军吃粮”),每天不足一斤毛谷子,折合五两五钱米;五条人命啊,每日就指靠着这半碗米;倘若再让卯生每天带走四两米,余下只有一两半,家中剩余四人还能活吗?

    距开学报名时间,一天天迫近。卯生犹同困兽,楼上翻到楼下,楼下爬到楼上,整日折腾。他什么书也看不进,什么话也不敢说。自从稍懂人事以来,卯生几乎是天不怕地不怕,唯一怕的就是母亲哭。可是这阵子母亲常常哭,虽是悄悄的,卯生却无时不感觉到母亲的暗自哭泣。以致他面对无奈的窘境想发火、想发泄,却又不敢、不忍。

    人呵,活着为啥这么难以煎熬?

    父亲隔日不隔夜的,总在说些什么韩信读书不多,朱元璋认不得几个大字之类。卯生知道父亲在诱导自己。他是希望儿子自己说声“不读了”,期盼儿子能为他心理上解脱些什么。然而卯生却总也不肯说。因为他想读书、他太想读书了。他野心不死,不肯服输,做梦都于县一中夺了第一名。当然,他并非残忍地想着家中那半碗米,知道那既不能多抓一把,也不能多捻一撮。而是希望哪一天奇迹突然发生,某一日忽然柳暗花明。

    距离上学报名只有三天了。卯生苦思冥想,这天他猛然想到冯队长。如果父亲出面求求冯队长,请他收回成命,重新答应为学生转粮(其时,何家沟中学生只有卯生一个)。那样,一切都将迎刃而解。他想是可行的。集体再穷,也不至于缺那十一、二斤米。

    于是他向父亲说明了自己的想法。楚天摇头。卯生跪了下去。他有生第一次主动给父亲下跪。他摇着父亲双膝,巴巴地望着父亲脸庞,泪如泉涌。

    可是楚天,他不仅坚持不去求冯队长,反而标榜清高,带几分深明大义道:十二斤净粮呀,是三个社员一个多月的口粮。从人口中夺食,即使冯队长答应,也会令人指着脊梁骨咒骂的。

    卯生对父亲失望了。这刹那间,他想起金叶儿姐曾经说过的那“蠢娘奶”;隐隐感到父亲将又一次地伤害他。他无声地流着泪。

    秀章走来,她愤愤地看了楚天一眼,伸手拉起卯生说:“走,我娘儿俩去找冯队长。有人骂,就让他指着我的脊梁骨骂,骂死了也强似这样子的做人父母,也活该!”

    卯生惊诧地看着母亲。在他印象中,母亲有史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如此说话。虽然语气平稳,但已算是她的愤怒了。看看母亲,再看看呆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父亲,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是这么可亲可敬,无限伟大。

    秀章领卯生到冯队长家时,冯队长不在家。长娃子母亲热情接待了她母子俩。秀章委婉地说明来意,继而再三恳求长娃子母亲帮忙,说了许多动情动听的话,直让长娃子母亲连连点头,答应等她男人回来后,一定促成办好这件事;而且还于同情中流下了眼泪。

    卯生第一次领略了母亲的口才。她说话是那么善于表达,那么委婉动听,又充分把握好了分寸和艺术性。明明是乞求于人的话,经她说出来,不仅让人听不出一点儿低三下四的味道;反像一涓流水那样明澈地注入人心,悠悠地牵动着人的情绪和感情,让人追着她的心路走。

    然而母亲的努力也白费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晚上,长娃子母亲来到卯生家,再三致歉,十分不过意地说事情没有办好。原因是冯队长宣布的制度,是通过队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,他一人无法更改。不过,经长娃子母亲的再三央告,冯队长终于答应再研究一下,并于昨晚紧急召开队委会时作了专题讨论。可是结果,遭到了白麻子的坚决反对;而且,麻家伙巧舌如簧,最终赢得了多一个人举手表态的优势。

    黑松林里杀出麻鬼,看来命该路绝。卯生又次领教了苟步文的报复与狠毒。他暗暗咬牙,麻家伙之毒,又次在他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。

    卯生终于被迫辍学了。

    发蒙于一九五五年秋,结束于一九五九年底,整整四年半的辉煌学历。

    他没有怨家人,也不能怨家人。

    直到许多年后,他才想起那三年“自然灾害”该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