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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    怪胎的产物是畸形的。而且,严重的畸形儿是巧妇也无法掩藏的。当它暴露于人时,是那么触目惊心,那么令人失魂落魄;让人看上一眼,经历一时,便留悸永生,终生难忘。

    当茅坑中剩饭余臭犹存时,灾祸突降,人平二两毛谷子的时代蓦然而至。它似晴天霹雳,震昏了万千老百姓,震昏了所有人,震得人一时晕头转向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总路线,人民公社,大跃进三面红旗仍在飘扬,只是大跃进的号角有些呜咽。因为人们肚子里装的多是水,别说“大跃”,就是小跳那么一下,那里也“嗝咚”一响。而且不争气的肚子经不得响,只要那么嗝咚二三下,两泡尿后,任你战鼓震天,无奈人的精神已经偃旗息鼓,不可救药。

    何家沟的人民食堂还是食堂。只是那长长一排昔日辉煌一时的灶,被闲置了。取而代之,是一深深的类似煮酒用的作桶。这玩意儿好,几百人,十几斤米,它大肚能容,容进千余斤水。

    开始时,席还是席,只是同样没了风采。原一席一盆米饭,换成了一盆稀米汤;至于菜蔬,仿若“狗肉不上席”,干脆彻底全免了。仅这一盆稀米汤,其稀得程度,本地甘才子有句顺口溜算作说明:

    盆里照见碗,

    碗里照见人;

    喊声我的妈呀,

    我已丢了魂。

    这不是夸张,而是每日两餐,每人每餐半两大米的真实写照。

    不几日哄抢乍起。这一席端走了那一席的一盆米汤;那一席又抢了这一席几碗稀饭。于是便推桌子砸板凳,于是便没有席了。

    没席了,人们一齐涌进厨房,涌向作桶。这下犹同发生了星球大战,队长被推开,炊事员被赶走,作桶被人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人们用盆掏,用瓢挖,稀米汤烫了胳膊,淋了头,水泡顿起,惨叫一片,一派目无王法,惨不忍睹状。

    又于是,冯队长发火了。他竟然不管中央大员们同意不同意,土皇帝般狗胆包天——

    “从今晌午起,一家一个盆,一人两碗汤,全你们妈的端回去喝!”

    大个子大师傅叫好,又担心地问:“一人两碗汤,怕不够吧?”

    “加水!”白麻子果敢地说。

    没处供应粮食了,学校自然也没食堂了,所有学生全作鸟兽散;加上“黑山、红山”主力军相继“凯旋”归来,一时五路大军云集,真正的千人之众;无奈中,立刻由大食堂改为一二三个小食堂。

    第一小食堂,大个子大师傅仍然掌勺兼保管。他是实权人物,而且仿若祖坟忽然炸裂,一夜间成了显贵人种。他看人开始俯视,自感忽然伟大。臣民不争,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相拍马。而且居然甩开了冯队长与白麻子之流,重点集中地拍在大个子大师傅的屁股上。因为他是掌勺的。

    每餐数百人,近千碗稀米汤,将由他掂着轻重地分发下去。饥年黄金失色,金砖没有烧饼贵重。一日两餐饭,一顿两碗汤,死不死活不活的,谁敢在这种岁月里与自己的肚子开玩笑?不想死,就得拍,就得努力地对大师傅恭维和谄媚。否则,你等着,深桶里,米汤上面也是汤,怕你不喝?可怜的人们,每次打饭都诚惶诚恐,被迫中拍得竟相献技。如果肚子不争气,力量输送不及时,导致谄笑苦涩而没有收获,抑或明明吃亏时,就得忍。因为还要吃下一顿呀,敢得罪?

    人的容忍中包含着私心与希望。

    楚天的老母地主成份。原靠儿子奉养独立生活。自从人间没有了百姓家中烟火时,老人也吃食堂。如今荒年,家人不忍,请来一块生活。至此,楚天一家八口人。八口人,一人两碗米汤,十六碗应有相当体积。可是楚天每餐端回来的,只是一个不大瓦盆的半盆不足。卯生渐感疑惑。

    这天星期日。开饭时,卯生悄悄尾随父亲来到食堂,又悄悄藏在父亲身后观察大师傅打饭。

    人说,饿死的厨子八百斤。那是夸张。但这种荒年,大个子大师傅仍不下一百八十斤,确也难能可贵。而且是红红的大脸盘,还多少保持、保留着一些横肉,更为稀罕。不过他常说,他的脸红肉厚,是伏在作桶上打饭热气熏肿的。于是,人们都说他很辛苦。

    此刻,卯生两眼紧盯着大师傅的工作。他站在作桶边,隐约在热雾中,一手一个带把的量饭的白瓷碗,一手拿着长把勺。大勺既是掏米汤的器具,又是搅动桶中米汤及调和稀稠的工具。这工具很重要,又很有灵气。

    “洞中乾坤大”。这柄长把勺深搅浅搅,紧搅慢搅,搅与不搅,都能直接关系到人们肚子中的份量。甚至,可以说它能把握着人的生与死。

    大个子大师傅有生杀大权。

    卯生惊奇中发现。

    大师傅打饭之前,第一工序是首先看人脸。当他于热雾中辩清对方后,再决定手中长把勺的运动,该搅则搅,应该怎么搅就怎么搅,总的原则是名副其实的见客发货。

    遇着大师傅喜欢者,或是有身份的人,长把勺搅得很浅,坚决不搅下面;而掏饭时,长把勺下得很深,慢慢捞起来的是精华,因此能将量饭的碗堆满一些,质优量足。

    对于大师傅眼中的中层人士,长把勺积极努力,彻底搅动,直到一作桶稀饭十分均匀为止。中层人士吃的是本份。末流者最惨。每遇这类人来时,长把勺仿佛陡然变得十分疲劳,死也无力探底,搅来搅去,游动的只是中上层。自然,掏入碗中的是真正的“汤”;若辨米粒,正如《小石潭记》中的“游鱼可数”。据卯生后来追忆,这类人物,三五月之后,死去多一半。

    若论人命,此人该当枪毙。

    按排队顺序,临到楚天打饭了。

    卯生从父亲腋下观察着。这瞬间,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跳。他希望父亲在打饭人中是位上层人物。那样,不仅吃得多些,而且体面。但从父亲过去端回去的米汤看,好像不是——不,应该绝对不是。不过他想,父亲至少也该是中层中的上等人物吧?这样吃个正份儿,心理上也不至于受辱。

    果然,大师傅隔着热雾,看清了楚天堆笑的脸。于是礼尚往来,大师傅也还以笑,随后长把勺努力探底,作桶内顿时翻江倒海,白浪滔天。很快,米汤中那可爱的白米粒,像无数小虾鱼花,万头攒动,争相踊跃,匀了。

    一碗,不错,量饭的器具端得还比较平。两碗、三碗……量饭的碗越来越倾斜。大个子大师傅好像真的很怕烫。七碗、八碗……卯生小牙慢慢咬紧了嘴唇。大师傅的手仿佛越来越怕烫,烫得口中唏溜呼噜,呼噜得令人无端中为他担心和同情。卯生的小牙却在嘴唇上愈陷愈深,他自己也隐隐感到了疼。

    终于量够了十六碗,楚天的饭终于打够了。他对大师傅报以感谢似地一点头,正欲端走时,卯生突然从他腋下钻过去,忽然双手按住了饭盆。旋即,他用肩头推开父亲,不假思索,毫未犹豫,噗咚一声将半盆米汤全数倒进了大作桶。

    人们一惊,无数双眼睛唰地集中到一张尚带稚气的脸上。当人们看到他一脸盛怒时,居然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卯生紧盯着大师傅的脸,两眼喷火,道:

    “重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