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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一卡在手
    老头进了医院,医生诊断说是脑溢血,得马上急救,否则命将不保,吓得阿枝枝叶颤抖,慌了手脚,也没了主意。医生问:你是他家属吗?得签字。阿枝直摇头,她不敢签,不知道签字会有多大的风险和责任,她付不起这个责,万一出了问题她是不是得坐牢?那谁是他家属?医生问。

    是啊,谁是他家属。老头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,可是都不在身边,得通知他们,让他们赶快来,一切交由他们去办。阿枝是他什么人?什么都不是,她替他办不了任何事。阿枝拿老头的手机跟老头子女分别打了电话。

    老头的女儿和儿子接到了阿枝的电话,在电话里都很冷静,冷静得有点冷淡,首先不是问我爸怎么啦,而是问阿枝你是谁?你是什么人?你怎么认识我爸?跟我爸是什么关系?你跟我说说我爸有什么特征,多大年纪,叫什么名字,住在哪座城市哪个小区哪栋几楼。他们一点也不急,在老头存亡危急之秋,慨然自若,淡定从容。但是阿枝急,紧张而急,因为老头不能慢不能拖,生死存亡也许就在一秒钟。阿枝急,也得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,能回答的尽量回答清楚,回答不清楚的也要表示一种认真思考认真对待问题的态度,想尽办法编出答案来回答,只要能消除他们的疑虑。

    阿枝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,他们不告诉她,她无法做出判断。老头立马要进行抢救,要家属签字,要预付押金,等阿枝答复。阿枝不能犹豫,不能见死不救,她鼓起勇气签了字,用老头的卡交预付金。可是卡里只有三千,至于阿枝荷包里有多少现金,那跟医院没关系,没必要告诉他们。院方说老头是重症,三千哪里够!起码得五千。后面动起手术,恢复治疗,起码得好几万。预付金五千那是少的,是看在老头危急,家人又没来。打不打算救人,要救人就不能舍不得钱。老头的命很重要,老头没了阿枝就少了一个依靠。可是出了钱老头也未必活得了,万一死了,不是人财两空吗?阿枝想了很久,决定不犹豫了,救人吧,她自愿再出一千。四千行不行?不行的话,那我真没办法了。医院说那就先交四千吧,等家属来了再补交。

    阿香摸摸荷包里的现金,她喜欢现金,舍不得失去现金,那就刷卡吧。用老头的卡刷了三千,然后再用自己的卡刷了一千。现金完好无损装在荷包里。交完费,阿枝又摸摸荷包里的现金,摸了好几次,现金很安全,阿枝很放心。

    老头被推进手术室,阿枝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手术室外。她心里七上八下,跟那张卡的心情一样,不知道出去一千,还能不能回来一千。回来多了当然欢迎,万一回不来或者少了,那怎么对得起那张卡,说好了要还钱给卡的,说话不能不讲信用。阿枝当然讲信用,她这辈子别的用没有,只有信用还是很够用的。就不知老头能不能救活,万一救不活,或者活是活了,就是活得不明不白,要死不活,活跟死一样,那谁肯认那笔账?无凭无据,她找谁要钱去?她怎么跟卡交代?现在得留点证据。她起身往收费处跑,到了收费窗口,阿枝要收费员开证明,证明四千预付金的出处,分别是三千刷一张卡,一千刷一张卡。

    收费员很好笑,幸亏人多没笑出来,怕笑出来不好意思。我这里只管收钱,你钱怎么来跟我有什么关系?是抢来的偷来的难道还得我负责任吗?当然不是要她负责任,她一点责任都没有,唯一的责任就是把四千块钱是怎么收的写一下,钱的来龙去脉她不用管,也管不了,但是钱是怎么付的她是当事人,当面人,当家人,就把这点写清楚就行了。收费员很好笑,笑得想哭,哭笑不得,哪有这种证明?这能证明什么?什么都证明不了,不是多余吗?浪费她签名,浪费她一手好字。

    如果她不签,阿枝就得哭,如果她舍不得浪费一手好字,阿枝就得浪费许多眼泪,是字宝贵还是眼泪宝贵呢?这个不好说,也毋庸探讨,根据目前情况,浪费的字数还是很有限的,但是如果不签,阿枝浪费的眼泪就难以估量了,估计得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。水资源很宝贵,浪费水资源很可耻。何必做可耻的事情,遭人耻笑,遭围观群众耻骂呢?签就签吧,怎么个签法,你说,你说一句我写一句,别太啰嗦,我的字是很宝贵的,也是不能浪费的,浪费了也是很可耻的。

    谁说你的字会造成浪费呢?阿枝觉得一点也不,她反而觉得很珍贵,仿佛拿到古人的墨宝,收藏在心窝,千感恩万感谢,感谢救星收费员,你救了我的命,今生不忘,至死不渝,我替我的卡谢谢你啦!

    阿枝放心,卡也就放心了,躺在口袋里,稳稳当当,安安心心,阿枝还不时伸手进去摸摸它,关心着它,让它更加安心了。卡其实也不是自私,不是吝啬,它是为阿枝着想,它是替阿枝保管钱财,要为自己的主人负责,与主人心心相印。一千块钱不是小数目,是大数目,相当于阿枝一家一个月的生活费,一家人指着能活一个月,人活一个月都不容易,这任务不可谓不千斤重。

    阿枝回去手术室门口,那儿不再空荡荡,站了几个人。当中一老太婆,面容严峻,脸部线条坚硬,像棵老枣子树。其余的是几个不认识的男女。应该是老头的家人来了,阿枝放了心,松了气,肩上的担子卸下来。

    阿枝上前问老太太:请问你们是来看马局长的吗?

    你是谁?老枣树目光如刺。

    她是阿枝,这点是真的,有身份证为证。可是真实的东西不一定重要,老枣树未必听得懂阿枝到底是哪棵树上的枝,是不是老枣树上的树枝。她唯一能懂的应该是阿枝为老头干了什么?干的事情多了,不方便一一列举,但必须举例为证的是阿枝亲自将老头送到医院。

    凭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送老头上医院?老枣树枝硬刺尖,跟她打交道随时可能被刺一针,生命无碍,有点小疼。

    因为我是他请来照顾他的。

    老头为何请你而不请老枣树?这说不通,老枣树给了个说法,一说就说通了。是他请来睡觉的吧?

    你真有脸!

    阿枝当然有脸,脸虽然不算很好看,但是平时非常被看重,天天保养,比老枣树的脸要值钱。阿枝的脸知道世态炎凉,随世态炎凉而红而白,现在就转而为红了。

    请阿枝睡觉不请她老枣树,这又说不通。可是阿枝忽然通了,平时非常榆木的脑袋,在这件事情上很容易就通了。老头当然不能跟她睡,浑身的枝丫到处的刺,伴君如伴刺,刺得遍体鳞伤,疼得能睡着吗?不知道老枣树当年是不是棵老枣树,就是棵小枣树也不行啊。那老头当年是怎么跟她睡的?居然披荆斩棘,刺中摘果,跟她生了儿女。险处求生,可见当年老头真不容易。

    难怪老头后来不跟老枣树过了,否则早就被扎死,刺激死。阿香也不敢久留此地,怕老枣树一发飙,主动靠近自己,把自己刺得到处出血。阿枝随时可以走,拔腿就能走,但是兜里的卡不情愿,阿枝摸摸兜,卡冷冰冰的,一脸的不高兴,那一千块钱没拿回来,怎么就走呢?太不负责任。卡生气了!

    手术室的门始终没开,医生在里面忙,门外的人焦急。即便是老枣树,虽然坚强得十分坚硬,也掩饰不了焦急的神色,仅存的几片叶子在风中颤抖。阿枝也急,不是为老头而是为了兜里的卡,钱没要回来,对不住卡。阿枝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,当然也不能对不起卡。

    所以,即便对不起老枣树,也不能对不起卡,阿枝把卡掏出来,以卡为证,替卡主持公道:卡有两张卡,一张是阿枝自己的,一张是老头的,老头的卡里三千,出了押金,不够,所以就轮到阿枝的卡,阿枝的卡也帮忙出了一千,合计是四千。老头的卡还给你们,阿枝的卡是阿枝的,不能还。阿枝的卡是这张,它里面少了一千,所以阿枝把它掏出来,表示一种请求,请求还它一千,要不然它少了一千。一千是个大数目,小数目可以马虎,大数目马虎不得,因为凑不够数,收支不平衡,等于严重亏空。所以必须把阿枝卡里的一千还上。

    老枣树不能看见卡,一见卡眼睛就发直,就被卡卡住,闭不了合不上,得了“嗷是卡!”迷幻综合征,一把将阿枝手中的卡夺过去,也不管是老头的卡还是阿枝的卡,只要是卡她都喜欢,就都是她的。

    老枣树没明白,那张卡是阿枝的,老头只有一张卡,阿枝的卡上少了一千,老枣树应当把阿枝的卡还给阿枝,顺带还把卡上的钱补上。老枣树当然明白不了,卡上面又没写名字,卡又没告诉她,她拿卡的时候卡也没表示异议,两张卡也没什么分别,没跟老枣树过不去。阿枝为什么要让她明白?居心何在?你想替卡说话,卡能为你发声吗?你叫卡卡能答应你吗?卡要答应你就是你的,卡不答应,就是一种态度,不答应你的要求,说明你的要求不合理,不合法,不正规,你是个不正规的女人。

    嗷!老枣树忽然又明白了,满脸清澈,一棵枯枣开梨花,神清气爽,神气十足。阿枝很高兴她能明白,很期待她明白,她枝丫分明,怒刺天空,应当是个明白人。老枣树说:他的卡怎么在你这里?你是不是趁他不省人事偷他的卡?你是不是把他卡里的钱都取走了?

    老枣树的问话语气不一般,有点恐怖、尖利,有点尖声惊叫。阿枝蒙圈了,不知道是吓蒙圈的还是气蒙圈的,蒙得气短语塞,张口结舌。

    幸亏阿枝让收费员出了证明,幸亏阿枝此刻想起了那张证明,证明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老头卡三千,阿枝卡一千。阿枝手机上也有证据,手机短信上显示她的付款。全都清楚明白,老枣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?

    老枣树真心不明白,她一心一意往天空往大地上长刺,连绿叶都剩不几片,哪能明白那么些证据证明?老枣树的职业已经变成专给人挑刺,一刺见血,刺中要害。甭管是老头的卡还是阿枝的卡,那都是老头的钱,卡是谁的不重要,钱的归宿才是根本。你在老头身边骗吃骗喝,难道不骗钱吗?难道你卡上的钱不是老头给的吗?不是老头给的钱你舍得拿出来吗?

    老枣树的推理很合理,有理有据有逻辑,但就是不符合事实。事实不是那样的。那是哪样的?你说说是哪样的?还能是哪样的?这个世界的事情都是那样,老枣树看得多看得透,全不过是那样的事。老头给钱,阿枝卖逼,很简单,又不复杂,她很容易看清。她不糊涂,虽然老了点,但一点都不老糊涂。

    老枣树的枝丫扭扭曲曲,全都一个劲往天空指,关注的全是上层建筑高大上。忽然一激灵,树身一抖,绿叶掉落几根,又损失几根宝贵的绿叶。有一根带刺的枝丫弯曲下来,指向阿枝,带刺的目光一瞪:他发病的时候你怎么在身边?你说,嗯!是不是你把他搞病的?你说,是不是?!

    老枣树问得这么直截了当,直刺人心,阿枝答无可答,避无可避。这么难回答的问题,以阿枝的水平是回答不上来的。如果上天给机会,阿枝一定请外交部发言人来回答。老头是在跟阿枝干那事的时候发病的,可是责任不在阿枝,不是阿枝主动要做,老头主动,主要是老头在动,阿枝是被动,被逼着动。说句掏鸟窝的话,阿枝真不愿跟老头做,她本来就对那种事没多大兴趣,更别提跟一个老头。老头趴在自己身上,口中的气息,身上的气味,都是老人味,挺难闻的。每次老头用口在阿枝肉体上舔,那种气味就留在阿枝的身上,几天都洗不掉。更难忍受的是老头跟自己亲嘴,用那张缺了牙齿流着口水充满腐败气味的嘴巴,阿枝不得不把嘴唇抿得紧紧的,尽量少吸气。有时不小心吸了一下鼻子,一股热气立即冲鼻而来,裹挟着肮脏的气味。阿枝忍不住皱眉,可是很快就保持平静,她不愿让老头看出自己的反感,不想让老头感到不快,败坏老头的兴致。就冲自己含垢忍污,藏垢纳污,得到一点回报不应当吗?人家垃圾填埋场也不白给用,有偿使用,收费挺高。

    阿枝不想辩白,在医院,在大庭广众之下,为那种事辩白只会越辩越黑,不能洗清冤屈,反而让更多人知道她跟老头不清不白。她只想要回那张卡,还有一千块钱。阿枝说你把卡给我,把钱给我,我走,不跟您争吵。

    走?想跑的节奏啊。哪里走!哪能眼睁睁让你一走了之?老枣树移动树根,展开树刺,拿枝枝丫丫缠住阿枝头发,那粗壮有力的硬树枝抽阿枝的脸,拿树刺扎阿枝的皮肉。阿枝说哎哟,别打了。老枣树说打不死你。阿枝说打死了。老枣树说打死你活该。阿枝说我活不了啦。老枣树说让你死在我手下。

    阿枝不想死,她不是怕死,死有什么可怕的?青山处处埋忠骨,死在一棵枣树下,顶天立地,巍然屹立,多么具有大无味的英雄气概!可是死也得有个样子,活有活法,死有死相。活的时候是躺着活,躺在老头身下求生活,那死就让她站着死,站不住,靠在老枣树上死也不难看,也是做人的一种骨气。阿枝不能倒下,她得倚枣树而立,顶天立地,不屈不倒。

    阿枝不肯倒下去,老枣树却挺不住,老枣树倒了,先阿枝倒而倒,让阿枝失去依靠,后老枣树倒而倒。老枣树连根拔起,应声而倒。阿枝后背失重,倒在老枣树身上。

    倒在地上的老枣树高喊:哎哟,不好了,打死人了。阿枝说没打,你死不了。老枣树说我被打死了。阿枝说你是不是还活着吗。老枣树说我活不了啦。阿枝说让我死在你下面吧。

    阿枝是想把老枣树移到自己上面,因为老枣树旁边的几个男女一起拥上来,情形比老枣树更加可怕,形势更加危急。阿枝宁可死在老枣树身子底下,也不愿暴露在那堆人拳头下。

    拳头脚点像暴风雨,雨打芭蕉,叶破茎折,七零八落,但是芭蕉什么都不知道,在暴风雨中迷失自我,只剩雨蒙蒙雾蒙蒙。